和歌

　　白日西斜。
　　由于昼间炎热，刚好又还没到掌灯时分，诸宫室都撤去了几帐。垂帘后影影绰绰看得见走动的女官们，偶尔有鲜艳袖角在帘下一闪而过。和也站在渡廊旁边的沙地上，静静地垂着眼睛。
　　“哎呀，真讨厌。”
　　“为什么地下人会来内里呀？”
　　“七品官也可以来内里呀，兵卫少志不是也来过飞香舍吗？”
　　“可是这个地下人不是比兵卫少志好看多了吗？”
　　紧接着是一阵吃吃的笑声。女官们压低了声音。和也怀疑前面的对话是她们故意要他听见的。他抬起头，往御帘方向看去，唇边的微笑顿时在帘内又掀起一阵骚动。这正是他希望的效果，和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，笑容又加深了一点。
　　真好懂啊，这些肤浅的贵族。
　　远处隐约有喝道声，像是从八省院的方向传来的，不知是哪位公卿的前驱。和也揣测着对方的身份，鼻端萦绕着清幽香气，是荷叶。和也并不知道右藤原家的香方有何特别之处，这个气味与他在别处闻过的不太相同，却显然还是夏季常用的熏香。
　　“和也？”
　　思考得有些入神，在和也没注意到的时候，他等的人已经来了。
　　宿值装束的青年站在渡廊上，低头看着他。和也在对方白橿染的阙腋袍上多看了一眼，便低下头去行礼。
　　“博雅大人。”
　　一瞬间他看得出博雅呆了下，却还是点点头，接受了他的问候。习惯居于上位的坦然态度使和也心中发出讥讽笑声，但年轻的卫门尉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异状。
　　“听说您今天来卫门府找过在下？”
　　博雅轻轻“啊”了一声，露出有点困窘的表情。这时候有女性的笑声从帘内传来，博雅轻咳一声。
　　“跟我来。”

　　飞香舍的值宿所现在没有人。靠走廊的这一边竹帘高高卷起，傍晚的风顺畅地吹进室内。博雅让随身退下休息后神情便随意了许多，向和也抬抬下巴。
　　“随便坐。”
　　博雅刚刚似乎是在看公文，矮几上还放着笔砚。这位年轻的贵族显然不是性格严谨的类型，几叠纸放在一旁，桌上还散放着几帖字纸。屋里没有熏香，新榻榻米的微酸气味里混着纸和墨的味道，十分清凉。没有外人在场，和也也就没再作态，交叠双腿在桌前落座。
　　“其实你不用在意女官们。”博雅一边打开书箱一边说道，“她们只是因为没有节句活动而有些无聊，所以才特别注意入内的官员们。就算是闲言碎语，她们也有分寸。”
　　那是对你而言啊，博雅大人。和也想，一手托着腮，笑眯眯地看着博雅的背影。
　　博雅找出来的是折成很小一条的陆奥纸，展开来看，上面笔迹柔弱，显然出自女性之手。博雅在矮几另一侧坐下，等着他读信的模样像个等着老师开口的小学生。觉得对方这个样子很有趣，和也对博雅笑了笑。
　　“怎么？”
　　“就是想请你看看，这信该怎么回才好。”
　　和也意外地扬起眉头，没料到对方是为了这个来找自己。有点拿不准对方的意思，卫门尉沉吟了片刻。
　　“这可是说笑了。”
　　显然没理解他话中的含义，博雅歪了歪头，询问地看着他。
　　“博雅大人可是文章的名手啊，这种程度的和歌，怎么用得着问别人？”
　　和也马上就后悔自己回答得过于轻慢了。博雅的脸颊一点点红了起来，比起生气，倒更像是难为情，青年转开了目光。
　　“可是和歌什么的，真的好难懂啊。”
　　反正我就只有汉文还可以。博雅嘟囔着说道，摸了摸鼻子。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坦率地宣布自己不通和歌。这个时代所推崇的是纤细柔弱的情趣，上级贵族对不善弓马之类的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可是很少有人会承认自己不懂得那一套风雅的游戏。就连和也，为了与文学素养较好的女性们交往，也掌握了相当程度的假名书道和文学技巧。
　　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难的，只是感到颇为无聊。
　　虽然外祖父就是主导假名文学推广运动的藤原时平，但看来博雅对曾被称为“女流文字”的假名还是相当头疼。博雅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，和也唇角的弧度加深了，扁着嘴的青年甚至令他觉得有点可爱。
　　对和也来说，与博雅结交只是接近上流贵族阶层的一个跳板而已。他从未预料到，自己竟会觉得一个贵族“可爱”。
　　“她们有分寸，这不是博雅大人说的吗，您只要依自己的心情回复就行了。”
　　“话是这么说。”博雅泄气地塌下双肩，“但是对方毕竟是位女性，我也不想伤她的心呀。”
　　如果这也是假装的，那对方可就太厉害了。和也低低发出笑声。微风中残留的炎热痕迹与草木微苦的香气相互交织，夏季黄昏的阳光斜照进室内，在博雅脸上落下轻柔的光影。
　　真有趣，此刻愉快的心情，就像是在毫无预料的地方突然发现了宝藏。
　　“不必担心。”他笑着说道，将手中的信笺折回原样。“这只是单纯地表达感谢之情而已，需要我代作返歌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