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话

　　月明星稀。
　　盛夏时节的山林里全是绿色，各种植物在参天密林中肆无忌惮地生长，令人眼花缭乱。落石藤沿着树攀援，白色花朵夹杂在密密麻麻的绿叶中，吞没了大片树干。尾花还没有开，菖蒲却快谢了。连溪水旁的石头上也是一层浓郁的青苔，潮湿而滑，连最矫健的野鹿也站不住脚。
　　不细看的话，出云就被淹没在这铺天盖地的绿色中了。
　　好不容易才找到出云，与喜松了口气，他一路窸窸窣窣地分开草丛朝好友走去，说不清名字的杂草和野花在他脚下纷纷倒伏，散发出苦涩微甜的气息。
　　出云察觉了他的到来，却一动都没动。他跏趺坐在溪边一块干燥的大石头上，像是在沉思，又仿佛他从来就是山林与石头的一部分，根本不会移动。
　　与喜对对方的冷淡扁了扁嘴。
　　月光照着出云瘦长而轮廓偏深的脸，在人类的世界里，这位神明算得上一位带着点异国风情的美男子。不过这对与喜来说并不重要。他重重地坐在出云对面，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展开四肢，鼻子里满意地哼了一声。
　　出云终于睁开眼看了看他，却依然不说话。金铃子和纺织娘的鸣声在草丛里回荡，与潺潺的水声混在一起，显得山中的夏夜更加寂静。与喜伸长腿，踢踢出云。
　　“你怎么还是不开心？”
　　话中带着点鼻音，模模糊糊的，撒娇般的口吻在拥有健美体格的山神身上奇妙的并不突兀。被踢了一脚的出云终于动了，他伸伸腰，换了个比较闲适的姿势，懒洋洋地看着与喜。
　　“我不开心？”
　　与喜回他一个“这还用问”的白眼。出云也不生气，似笑非笑地继续问道：
　　“我哪里像是不开心的样子？”
　　与喜不假思索地张开嘴，马上就噎住了。山神发出“诶？”的声音，皱着眉头思考起来。没一会儿就用完了耐心，与喜一脸懊恼，稍微提高了声音。
　　“你到处都不开心呢哪！到处！全身上下呢哪！”
　　枝头的小鸟被他的声音惊醒，拍打翅膀发出示警叫声。不知什么小动物沙沙地穿过草丛四散逃走。惊觉自己音量过大，与喜盘起腿抓住自己的足踝，鼓着脸颊生起了闷气。这幅景象显然取悦了出云，蛇神震动着肩膀，发出愉快笑声。
　　与喜吃惊地看着好友。“我还以为你不会笑了。”
　　“谁说的？”出云向他投去带着笑的目光，“下照和木野的胡言乱语，也只有你才信。”
　　蛇神对年幼女儿们的评价让与喜有点在意，但那毕竟是对方的女儿，不是他的。他扁扁嘴，低声嘟囔道：“从山下回来以后，就没见过你笑了。”
　　山神的声音很轻，更像是自言自语，但出云偏偏听到了。他怔了怔，笑容缓缓地从唇边褪去。眼睛深处又流露出与喜所熟悉的神情，那轻淡却化不去的忧郁之色与喜并不能完全明白，却立刻让他焦躁起来。
　　“你到底还要不开心多久哪？”
　　水与风的声音掠过鸭跖草的叶尖，出云移开了视线。与喜固执地盯着他，似乎要从他身上盯出个答案来。
　　“你不懂。”
　　“那你说给我听。”
　　出云沉默了片刻，就在与喜以为这次对方也不会回答的时候，蛇神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　　“她——她死去了。”
　　与喜马上明白出云说的是自己的人类妻子。山神困惑地眨了眨眼，他当然知道那位人类女性去世了。他从没见过对方，但人类的生命很短暂，在他看来不过像树木的一年，长出绿叶，开出花朵，很快便凋零了。
　　但是，与喜想，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？
　　“死亡就是永远的分别，再也不能相见。”
　　不知何时，出云又看向他了。深黑眸子带着一点青色，蛇神用形状端丽的双眼望着好友，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。
　　“就像你喜欢的花，陪你玩耍的燕隼，与你赛跑的野马，他们死去的时候，你不会感到难过吗？”
　　与喜手里揉着一片草叶，歪着头思考，脸上一派懵懂。作为神祇，他还很年轻，身上全是蓬勃的生命力。光是看着他，便仿佛直视着整个铃鹿山脉野蛮而热情的力量。他热爱生命，却不因生命消逝而悲伤。又天真，又残酷。
　　“那么我呢？”
　　出云凝视着他，缓缓说道。
　　“如果死去的是我，你会有什么感觉？”
　　与喜没有马上领悟他的意思，山神一手抓着自己的脚踝，一手将指尖揉碎了，发出微酸气味的草叶向他的方向丢去。声音依然有点含糊，像在撒娇。
　　“你又不会死哪。”
　　“如果呢？如果几千年以后，我死了，去了根之坚州国的另一头，你要怎么办呢？”
　　与喜愣了一下，显然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。年轻的山神看着他的眼睛，缓缓皱起眉头：
　　“我会去找你，不管多远，就算要去常世尽头，我也会找到你。”
　　“那么。”出云继续说道，声音冷如坚冰。“如果我不想再见到你呢？我会躲起来，躲到黄泉深处。隔着八百万诸神，在伊邪那美女神的庇护下，你永远都找不到我。”
　　现在与喜完全呆住了。他毫无防备地被刺伤了。青年模样的山神注视着自己的好友，神情迷茫又委屈。吹拂在山间的风停止了，云彩在完全无风的情况下迅速聚集起来，月光被浓云遮住。当山神柔软的棕色眼睛里第一次溢出泪水的时候，细雨也毫无预兆地从天空中落下。
　　他哭了。
　　蛇神叹了口气，终于站起身。毫不在意被突如其来的雨淋湿，出云迤迤然走近与喜，将好友温暖的身体抱进怀里。
　　“只是个假设而已，别哭啊。”
　　与喜呜咽一声，在他怀里擦了擦眼睛，发出惊奇的声音。
　　“这是什么？”
　　从出生起便是头无忧无虑的熊，根本不知心酸为何物。第一次哭泣的与喜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，又因为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水来而讶异。突然觉得后悔起来，出云垂下眼睛，用安慰小女儿的动作轻拍好友的背。
　　“好了，好了，没事了。”
　　这叫做眼泪啊，傻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