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野进想不明白

　　“唉。”
　　工作日，上班时间，街心小公园里没什么人。泉盯着开花的树篱，粉色花朵开得老了，纷纷褪色成干枯浅紫，落了一地。
　　“唉。”
　　“别叹气了。”
　　再这样下去，连泉也要叹起来了。
　　“嗝。”
　　星野进慢吞吞举起手里的纸袋，把头低到袋子上。这套动作毫无冗余，一气呵成，显然已经做过了无数次。
　　“啊。”星野看着袋子里的东西，“是红色的。”
　　泉绷紧起来。察觉他的紧张，旁边那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嘿嘿笑着，漫不经心得让泉有点生气。
　　“放轻松，放轻松，我也不一定会死嘛。”
　　花吐症是种罕见病，但史不绝书。就连中学历史教材，都给了宽永正德江户花吐症大流行一节课的篇幅。最近，这种传染病迎来了一次小规模爆发。
　　病因似乎是患者单方面恋慕着某个人，却无法告白。说不出口的爱情会在肺部郁积，直到化作花瓣，从口中溢出。
　　不用想也知道，这是现代科学应付不来的疾病，发病和病程的机制也还不明确。严重的花吐症可能危及生命。症状轻微的情况下，如果能放下心结，或者对单恋的对象告白并亲吻对方，只要双方两情相悦，患者会吐出一朵白色百合。症状也会消失，会死人的唯心主义绝症像说谎一样，现场痊愈到无影无踪。
　　就算没有两情相悦，和暗恋对象告白亲吻，也可以显著地减轻花吐症患者的痛苦。
　　泉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发小，不管怎么看，星野财团的二少爷都不像是会单方面苦恋的那种人。花吐症在他这里转了一个大弯，正面撞上了与别人截然不同的南墙——
　　星野进想不明白，自己到底暗恋谁了？
　　“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呢？”
　　患者本人坐在泉旁边，拎着纸袋絮絮叨叨。六天前，星野在帮助某位突然剧烈咳嗽的路过女性时，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喷出的花朵。第二天，他在洗手间的镜子前，吐出了第一片白色的花瓣。
　　花瓣根部染着淡粉红色，星野本人除了玫瑰和百合以外不怎么说得出花的学名。不过，他那知识渊博的兄长只是看了一眼，就认出这是木槿花的花瓣。靠谱兄长大惊失色，问题是，就算东京最好的私人医院，也只能让星野进拎着两瓶止咳糖浆回家而已。
　　“是你太不紧张了。”泉从齿缝里发出声音，恨不得伸手去拍对方的脑袋。“你到底在暗恋谁？”
　　“你对我好点。”星野嘟囔着抱怨，小心翼翼地扯平西装袖口的皱褶 。“我可是刚亲过前妻的人，有点同情心好吗？”
　　他们刚从星野的前妻家里出来。听说星野的病情，前妻女士只震惊了三秒钟，就陷入惊天动地的爆笑。内容差不多是“天哪你也有今天”之类的。如果不是泉抓着他的手臂，星野可能会当场转身逃窜。事实上，星野会走这一趟，百分之百是因为泉逼得太紧。
　　不过，前星野太太在幸灾乐祸之余，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通情达理。余情未了显然并不存在，星野一脸老大不情愿的表情，直接让前妻女士在接吻时喷笑出声。直到现在，星野还不自觉地噘着嘴。
　　“咳，咳咳咳！”
　　星野又咳嗽起来，这次他没有举起纸袋。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，只见好友坐在旁边，默默地嚼着什么。
　　“有点黏黏的。”星野一边说，一边发出“嗯……”的声音。“挺甜，像不太甜的白薯，尾调还有一丝薄荷味。”
　　尾调什么鬼？泉目瞪口呆地看着星野发表感想。
　　“这东西没毒吗？你就吃？”
　　“能吐出来就能吃下去吧？”星野声音含糊地说，举了举手机，“我刚才在雅虎智慧袋搜了一下，这个花还有菜谱呢，应该能吃。味道也还行，就是，”
　　星野咽下嘴里的花瓣，做了个鬼脸。隔着树丛的马路上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。“感觉自己像个反刍动物。”
　　泉其实怀疑过，对方根本知道暗恋对象的名字，只是忍耐着不肯说。然而，眼前这家伙苦恋别人，以至于抑郁成疾的事，就算慎重地审视二十遍，听起来依然像个荒唐极了的笑话。
　　泉都不知道，自己到底该不该难过。
　　问题在于花的颜色。
　　吐出来的花色变深、花朵逐渐完整，这都是病情加重的迹象。在极端情况下，花吐症在一周之内就能致人死亡。
　　星野吐出来的木槿花由白色慢慢发展到黄色、粉色、粉紫，又在今天变成了鲜红。想到这里，泉又焦虑起来。
　　“实在不行的话，还是去找你嫂子吧。”
　　“不不不不不不噗——”
　　星野大惊失色，在一连串激烈否决之间，还呛出来一瓣鲜艳的红色槿花。只要接触到患者吐出的花瓣就有传染的可能性，泉谨慎地往后退了退。引来星野狐疑的目光。
　　你怕什么？你在暗恋中吗？这行字差不多已经写在星野脸上了。不过，对好友不想说的话，星野一向不会硬要追根究底。
　　“绝对不是我嫂子。”星野咕哝道，从地上拾起花瓣，丢进纸袋里。“真的不是，你再这样，我哥要吓死了。”
　　小雪可不能让给你。退一万步说， 就算我肯，她也不肯啊。想起星野守愁眉苦脸，还要强自镇定的模样。泉不小心笑了一下。
　　现在正是一年里泉最喜欢的时节。比起春天，泉更偏爱初秋。天气不冷不热，也没有无处不在的花粉，可以放心享受微风拂面的感觉。一阵风吹过，星野又咳嗽起来。仿佛有什么卡在嗓子里，星野按着胸口，用力咳嗽几下。就像从唇边溢出的鲜血般，一朵完整的艳红槿花飘然落在地上。
　　泉的脸色变了。他霍然站起身，犹豫片刻，开始焦躁地走来走去。像观看网球比赛似的，星野一面捡起那朵花，一面随着他的动作左右转头。
　　“不能这样下去。”泉低语道，表情焦灼，“不管怎么样，还是得试试。”
　　男人吸了口气，气势汹汹地走向星野。
　　可能是在对方面前安全感过剩，星野呆呆地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。在泉向他俯下身时完全没有躲闪，就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。
　　“张嘴。”
　　泉命令道。完全搞不清楚对方想干什么，星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“啊？”
　　就在星野嘴唇分开的瞬间，泉乘着这股气势，果断亲了下去。
　　这个亲吻并不友好，也一点都不礼貌。泉毫不客气地抓住星野的下巴，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，直接撬开了那张专门气人的嘴。他看着对方，星野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间，里面写满了茫然。但他没有抗拒泉的亲吻，倒不如说，在理智来得及介入之前，星野已经本能地吻了回来。迎合使亲吻变得深入。星野闭上眼睛，呼吸急促起来。
　　意识轻轻漂浮着，泉忘记了这个吻最初的目的。星野在他的唇舌之间发出呻吟，那个声音就像野火，凶狠地烧毁了泉思考的余裕。
　　进。
　　泉的脑袋里只剩下对方的名字，他单手托住星野后颈，拇指轻轻摩挲咽喉的皮肤。直到感觉那里颤抖起来，泉才猛地吸了口气，睁开眼睛。
　　星野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声音，追着他的动作仰头。但下一秒，他捂住嘴，猛烈地咳嗽起来。
　　果然不行吗？泉遗憾地想，可是，亲吻了星野的事实又令他无法克制地感到开心。唇边挂着个自嘲的笑意，泉垂下眼睛，一手按着长椅椅背，一手安慰地轻拍星野的背。
　　“不好意思，我就是想，试试看也不是不——”
　　“咦？”
　　星野发出疑惑的声音。这一波呛咳稍微平息下来，星野顶着红鼻子，眼里还含着泪。泉随着他的目光低下头，看向地面。
　　地面是整齐的灰色石条，缝隙中长着细碎青苔。在泉和星野的脚尖之间，静静躺着一朵洁白的百合花。
　　“……咦？”
　　脑海中一片空白，泉动作僵硬地放开手，一下坐到星野旁边。
　　远处隐约传来下课铃声，微风吹过枝头，发出窸窣轻响。人类静止得太久，藏在树冠里的鸟儿逐渐活泼起来，一声递一声地啾啾鸣叫。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，泉清了清嗓子。
　　“怎么样，还吐吗？”
　　“好像不吐了。”
　　“那就好。”
　　他们再度陷入了沉默。不知为何，泉突然感到了尴尬。星野在他旁边蠕动了一下。跟对方几乎认识了一辈子，用不着回头看，泉也知道星野现在跟他一样，尴尬得不行，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，对方说不定会跳起来拔腿就逃。
　　这家伙还挺会跑的，一旦跑了，可就很难抓回来了。想到这里，泉不禁叹了口气。
　　“所以，你喜欢我。”
　　“……是吧？”
　　星野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梦游，也可能是在怀疑人生。跟告白对象在社区公园里玩你逃我追的幼稚游戏，为了避免这种闹剧，泉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星野的手。明显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，星野反射性地想要抽手，但似乎又觉得不太好。只好安分地让他握着。
　　“我喜欢你。”
　　星野刷地转过头来，眼睛瞪得老大，表情又困惑，又惊愕。忽然之间，泉就没有那么紧张了。他微笑起来，倾身向前，声音消失在两人重叠的唇间。
　　“我喜欢你，很多年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