ここでキスして。

　　杰克好不容易才找到宫本，男人正站在吧台前，跟调酒师打招呼。调酒师笑了笑，态度既随意，又十分熟稔。
　　杰克决定暂时保持谨慎。他没有立刻走上前去，而是先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。不怎么宽敞的俱乐部里挤满了人，灯光昏暗，射灯在天花板上旋转，不时掠过他的眼睛。迷幻的电子音乐无孔不入，与酒精与香氛的气味一道，将整个空间充塞饱满。欲望如有实质，仿佛随时会从空气中凝结滴落。
　　杰克掏出手机，尝试在地图软件上定位。可能是周围人太多的缘故。店里的信号不太好，他的位置在地图上漂移不定。他只能搞清楚这里是歌舞伎町二丁目，但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家店里。
　　宫本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这栋建筑。看到楼道里的招牌时，杰克还有些吃不准。一眼看过去，店里男男女女身影混杂，不过，只要稍加观察，就能看出这些女士们其实全都是身着女装的男性。
　　这是个男同志俱乐部。
　　陌生人从四面八方投来视线。知道自己是生面孔，个子又高，下班还没换衣服，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，杰克猫着腰，沿着墙壁快走几步，才在方柱的阴影里找到一个不太引人注目，又看得到宫本的地方坐下来。
　　都已经是2024年了，杰克也是蓝州出身，还不至于对这种事大惊小怪。令他意外的倒是自己一点都没觉察到，这位住在隔壁，天天挂着不耐烦表情的刑警，原来是位同志。
　　歌舞伎町的大部分核心俱乐部不接待生客，像杰克这样的外国人，就算在日本工作，也照样被拒之门外。宫本在他频繁的请饭攻势下答应引荐他进几家店，却迟迟没有动作，不管怎么看都是在敷衍。杰克下定决心，就算是软磨硬泡，也要让对方把夜店的门路交出来。
　　今天杰克加了班，到家时已经很晚了。他刚拉下领带，还没来得及脱外套，就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。
　　从猫眼看出去，是身着便服的宫本从他门前路过。黑色衬衫让他敏锐地推断出，对方可能正要出发去夜店。杰克跳起来，抓起手机，跟在宫本身后，一路来到夜店楼下。
　　这家店对顾客的身份似乎没有太多要求。刚开始，门卫不肯放他进去，直到他说自己是宫本的朋友，这才半信半疑地放行。
　　店里的人大多盛装打扮，今晚可能有什么活动。杰克注意到自己不是店里唯一的外国人。有几个人上前与他攀谈，他用蹩脚的日文回答自己跟人有约，拒绝了对方的进一步接近。
　　他慢了半拍明白，融入这里对他来说行不通。因为除了他以外，所有人都在相互搭讪和调情。不远处的宫本也打发走了几个人。在这里，男人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稳，遭到拒绝的人都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表现，还有人往他胸前口袋里塞了名片。杰克喝了口酒，再抬头看时，有个金发的外国人坐在了宫本身旁。
　　杰克判断对方可能来自北欧国家，金发男人个子很高，可能比杰克还要更高一些。从杰克的角度看去，与对方说话的宫本露出了厌倦神色。
　　杰克一直觉得宫本不喜欢外国人，此刻，宫本的表情更坐实了他的怀疑。刚搬到宫本隔壁时，男人显然不想搭理他,就算杰克上门打招呼也不假辞色。为了跟这位充满抗拒的邻居拉近关系，杰克不知费了多少功夫。尽管如此，宫本的态度依然不像在认真对待他的请求。男人嘴里的话三分真，七分假，常常把杰克气得咬牙切齿。
　　金发男人似乎有点执着，还没从宫本身边走开。时间接近十二点，不知是不是杰克的错觉，店里的骚动逐渐明显起来。店里透出热度的空气让他感到倦意袭来，却又在周围的气氛里有些坐立不安。
　　自己是在干什么呢？杰克用双手搓了把脸。他想认识的是歌舞伎町的陪酒女郎，坐在这里可谓南辕北辙。发觉自己正在窥视邻居的私生活，杰克产生了一点自我厌恶的情绪。
　　但是，他想，宫本耍了他太多次。今天他可不打算就这么悄悄离开。
　　他站起身，继续沿着墙壁，朝宫本的方向走去，途中礼貌地推开好几个靠过来的人。宫本没有注意到他这边，靠近吧台，泥煤威士忌与生姜混合的微甜味道短暂地袭击了他的嗅觉，下一秒，他听见宫本正与对方以英语对话。
　　宫本会英语？
　　在杰克面前，这位滑不留手的警官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点点懂得外语的表现。刚开始，假如不是杰克直接说了日语，说不定就会被他一边嘟囔着“听不懂，听不懂。”一边关到门外了。此刻，从杰克听到的只言片语看来，宫本不光会讲英语，还讲得很流利。
　　杰克气得笑出来了。好，好得很，宫本警官，不愧是你。
　　他从背后走向宫本，金发男人察觉他的靠近，向他投来一瞥。询问目光令宫本也顿了顿，趁着目标还没回过头来，杰克弯下腰，一手撑在宫本面前的吧台上，故意用英语温柔甜蜜地说：
　　“你在这里啊，宫本先生。”
　　宫本抬起头，在看到是他时皱起了眉头。
　　“怎么——你这家伙——你敢盯梢？”
　　啊，是日文，而且流氓腔跑出来了。这样说话没关系吗，警察先生？杰克没把这句话说出来。宫本看上去马上就要发火了，往常这时候，杰克已经举起双手，退避三舍。但此时此刻，杰克的心情也不太美妙。因此，他俯下身，靠近了男人的脸。
　　“不这样的话，宫本先生什么时候才能说话算话呢？”
　　“哈？”
　　居高临下的姿势带来压迫感，宫本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，随即因为输了气势而更加火冒三丈。男人伸手，一把揪住他的领子，将他朝自己拉去。
　　两人眼睛对着眼睛，鼻梁几乎撞上鼻梁，男人嘴唇上柠檬与蜂蜜的酸甜混着威士忌气味，直刺进杰克鼻腔。
　　太近了，杰克不由得挣扎了一下。宫本立刻松开了手，杰克没有防备，用力过猛，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。宫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，眼里带着警告，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，有人登上了俱乐部一角的舞台。宫本回头看去，不耐烦地“啧”了一声。
　　音乐声太吵，杰克没听清台上的男人在说什么，也没听清宫本对金发男人说了几句什么。宫本根本不看对方的反应，说完就站起身，拉着杰克往门口走去。
　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台上的人几句话说完，店里的气氛骤然火热起来。人群摩肩接踵。宫本抓着他的手肘，艰难地挤到墙边。
　　“我们要去哪里？”
　　杰克大声喊道，很怀疑宫本听不清他的话。店里闹哄哄的，大约有三百个人在同时讲话，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遍，就听见场内开始了同声倒数。宫本看了眼腕表，虽然只能看见嘴唇在动，但杰克单凭本能就能看出，对方正在不知对着什么骂骂咧咧。
　　宫本用力拉了他一把，杰克一个踉跄，试图保持平衡的左手摸到墙壁，他连忙扶住那里。
　　“干什——”
　　就在这时，所有的灯一起熄灭了。
　　一只手攀上来，抓着杰克的后颈，将他拉低下去。黑暗中宫本的声音就在他耳边，听上去咬牙切齿的。
　　“闭嘴，别动！”
　　温热气息搔着耳垂，杰克一个激灵，保持着目前的姿势，不敢轻举妄动。他逐渐领悟黑暗中正在发生的事情，音乐停止了，到处都是衣物摩擦声与更加暧昧的声音。
　　他们周围的人都在接吻。
　　所以，今晚这里确实有活动。就算脸皮再厚，杰克也终于尴尬起来了。吹拂在耳畔的气息将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栗送下脊椎，杰克咽了口唾沫，压低声音：
　　“为什么，唔，我是说，我们为什么要假装在亲啊？”
　　“啧。”宫本发出介于嘲笑和不愉快之间的声音，“不然呢，你想被随便什么人拉进房间里去吗？”
　　吓到你还是小事，小朋友。年长男人轻声说，声音里带着笑意。
　　“如果你吓得临阵脱逃，害我也跟着丢人，那可怎么办？”
　　很难对这句话提出异议，杰克一时语塞。他讪讪的模样逗乐了宫本，男人在他手臂的笼罩下低声发笑，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杰克颈后的皮肤。杰克想叫他不要乱动，他们已经快要贴到一起去了。
　　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，他已经可以看到宫本的轮廓了。男人的脸离他只有几厘米，他产生了对方正在自己嘴唇上说话的错觉。
　　“都是你，我的夜间活动泡汤了。还是趁现在好好想想，回头该请我吃什么吧。”
　　这次可得吃点好的。宫本用只有杰克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笑。刚才那一阵恼怒已经过去，宫本似乎愉快起来。杰克说不清理由，他忽然发觉，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。
　　“所以，”
　　一开口就注意到，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，杰克清了清嗓子。
　　“所以说，宫本先生今晚原来的打算，是跟随便什么人进房间吗？”
　　“不然呢？”
　　宫本的声音变成调笑，年长男人一边说，一边用空着的手捏了捏他的下巴，戏弄小孩的态度让杰克感觉受到了冒犯。
　　“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，直男。”
　　就算离得这样近了，宫本对他似乎依然没什么防备。温暖气息拂过他的嘴唇，仿佛只要杰克稍一弯腰，这个亲吻就会变成真的。杰克没有抗拒本能的冲动，在奇怪的好胜心驱使下，他向前一步，将还在悄悄发笑的男人推按在墙上，低头吻了下去。
　　惯于吐出强硬言辞的嘴唇比杰克想象中柔软许多，上面还残留着威士忌和蜂蜜的味道。宫本犹豫了一个瞬间，这给了杰克入侵的机会。年轻人果断加深了这个亲吻。
　　在黑暗中，亲吻男人还是女人似乎都差不多。与交谈时一样，宫本在亲吻时也毫不示弱，在最初的犹疑之后，便热情地吻回来。舌尖被用力吮吸时，杰克没忍住，整个人颤抖了一下。宫本的咽喉震动着，不知是笑还是呻吟的声音让杰克脑子一热，伸手捧住男人的后脑。
　　短发扎着手心。刚开始，杰克还记得绝不在亲吻中率先后退的决心。然而，没过多久，他就将这些全都忘到脑后了。周围的人群、包裹着听觉的放浪声音、此时此刻他们所在的地点、最初来这里时的目的，这些全都从杰克脑海中消失了。亲吻怀中的人仿佛是世界上唯一急需完成的事。灼热呼吸彼此交融，睁开与闭上双眼毫无分别。直到灯光亮起，杰克才猛地清醒，像从一个白日梦中骤然醒觉。
　　他们并没有吻得很久。杰克意识到。他的嘴唇被咬得生疼，不过他很确定，宫本也没比他好多少。嘴唇分开时，男人还没回过神来，喘息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，忽然移开了目光。
　　人群开始移动起来。很多人已经不见了，更多人成双成对地往外走去，还有的人没有停止亲吻，甚至不顾周围还有别人，动作逐渐变得过火。宫本推了推他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欲言又止。杰克忍不住盯着对方的嘴唇看。宫本的嘴唇被他反复蹂躏成湿润的深红颜色。有几个人路过他们，似乎还说了借过，杰克模糊地听到了这些，然而一时之间，他很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。
　　“行……”
　　一开口就察觉自己的声音里泄露了过多情欲痕迹，宫本懊恼地锁紧眉头，欲言又止，泄愤地在杰克胸前拍了几把。
　　“行了。”
　　等声音中不再带着颤抖，宫本才开口继续说道，杰克熟悉的轻慢微笑又爬上那刻薄的嘴角。
　　“别闹了，我可不会跟一时上头的直男上床。”
　　一时上头的直男。这个说法让杰克不太愉快，又无法反驳。他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。理智告诉他，此刻应该顺着这句话，跟对方拉开安全距离。可另一部分的他却不合时宜地忽然理解了，在宫本原来的打算中，“跟随便什么人进房间”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　　还撑在墙上的左手紧握成拳，杰克沉下眉眼，倾身向前，又在宫本嘴唇上亲了一下。宫本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反应，对他“喂”了一声。杰克选择无视那个警告，又在那张惹人生气的嘴上轻轻咬了一口。
　　他想扯出个笑容，却听到自己的声音，咬牙切齿的，说不清到底是威胁还是调情。
　　“还是想想要吃什么吧，宫本先生。”
　　要命。杰克想，只是想象一下，他居然已经开始生气了。
　　“这顿我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