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vin' La Vida Loca

4

　　天色将暗未暗，歌舞伎町的灯牌纷纷亮了起来，地面的光辉像要吞噬白昼似的，远处鳞次栉比的大楼边缘透出落日最后一线残喘。各种音乐和声效混在一起，歌舞伎町仿佛一个大型水族箱，纵容光怪陆离的生物在其中游弋。
　　主干道上的霓虹透过楼群映到巷子里时只剩下斑斓阴翳。杰克眺望着对面建筑物上不断变幻的光影，有点出神。
　　一只手伸过来，抽走他嘴上的烟。杰克回头，看见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的宫本将他的烟送进自己嘴里，深深吸了一口。
　　“唔。”
　　刑警发出嫌弃的声音，将那支香烟拈在指间，来回看了几眼。
　　“小孩抽的。”
　　不知为何，杰克发觉自己在躲避宫本的视线。他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，将目光放在男人夹着烟卷的手指上。
　　“抽不来万宝路，呛人。”
　　男人的手粗糙有力，指甲短而整齐，一望可知属于体力劳动者。可能是为了确认味道，宫本又抽了口他的烟，声音有些模糊，像在品味舌尖的烟气。
　　“你就装吧。”男人在句子之间快速说了句“好甜！”，“你根本没有烟瘾，干嘛非要抽烟？”
　　为了跟人人烟不离手的同事和黑帮群体打交道，杰克想，还有你。但又不甘心被对方轻易看透，他没有开口回答。
　　烟被不由分说地塞回他嘴上，粗糙手指快速擦过他的上唇，留下一丝烟味与微痒触感。宫本从口袋里掏出红白相间的烟盒，敲出一支衔在唇间。
　　“打火机？”
　　“我送你的打火机呢？”杰克问，还是低下头，让宫本凑过来借火。年长男人吐了口烟，他没注意，被辛辣烟气呛得一连咳了好几声。
　　宫本夹着烟，似笑非笑地看他咳嗽。“难道我还天天带在身上吗？又不是什么定情信物。”
　　“咳——咳咳咳——”
　　杰克冷不防吸岔了气，顿时失态地一阵猛咳。倒是给我带在身上啊，宫本刑警。他想，没来由地觉得委屈。
　　不不不，他用拳头背面抵着嘴闷咳，想把咳嗽硬憋回去。不是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吗？他并不想太过接近这个男人。虽然在挑选和包装时用了过多心思，但是在把礼物送给宫本时，他可没有贿赂以外的多余想法。
　　……应该没有吧？
　　等杰克终于停止咳嗽时，他的烟早已经燃尽了。不想再点一根，杰克将烟蒂用力塞进酒吧后门的立式烟灰缸里，站在宫本旁边发起呆来。呆了几秒，他才突然察觉，在他咳嗽的时候，宫本一声不响地站到了他的另一边。意识到那是他的下风方向，杰克的心情又复杂起来。
　　这个人可真是……
　　两人默默地站在一起，谁都没说话，刑警在他身侧吞云吐雾。近处店铺的歌声越过烟气，从两人中间穿过。
　　I feel a premonition
　　That girl's gonna make me fall
　　杰克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，不能问，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。如果在这时候追问刚才的事，宫本一定会嘲笑他幼稚。杰克痛恨别人说他幼稚，当这个词从宫本嘴里吐出来时尤甚。
　　可不问又憋得难受，反正他就是这么幼稚。挫败地哼了一声，年轻记者模仿刚刚弓削的姿势，把双手插进兜里。
　　“萨曼莎叫我替她谢谢你。”
　　“谢我干嘛？”
　　“帮她解围。”
　　宫本不以为意地“哦”了一声，“以前我也帮过她啊，那时候怎么都不谢我？”
　　“这次毕竟是为了她的私事。”东京气候温和，杰克连冬衣都很少穿。不过深秋的北风还是有点冷。他缩了缩脖子，决定明天戴围巾出门。
　　“萨曼莎说，虽然你是看在Duke的面子上，但她还是很感谢你。”
　　“哦。”
　　两人又沉默下来。你和户泽组的那位“大哥”是什么关系？这句话在杰克唇间呼之欲出，就快要冲破他的自制。而歌还在自顾自唱着：
　　Woke up in New York City
　　In a funky cheap hotel
　　She took my heart, and she took my money
　　She must've slipped me a sleeping pill
　　“那两个人，”趁还能管住自己的舌头，杰克决定迂回行事，“你认识他们？”
　　他看着对面大楼上的灯牌在闪烁后亮起，余光一直关注着宫本。男人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反应，也没回头看他，只是缓缓地喷出一口烟。
　　“只认识个子高的那个，他是户泽组的。”
　　“萨曼莎告诉我了。”
　　宫本叹了口气，“你今天太鲁莽了。别看弓削那样，他可是个狠角色。教你个乖，小朋友，”
　　年长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，他吸过烟后经常这样。
　　“不随便挑战不熟悉的领域，你就还能当个有特权的外国人。要是跟黑道正面冲突的话，大麻烦随时会找上你。”
　　"有特权的外国人"这个说法让杰克不痛快极了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提高起来，
　　“我是记者。”
　　“所以？”
　　“记者的天职不就是追求真相吗？宫本先生？”他用年轻人的顽固态度，认真地说道，“而且我认为，人活在世上，就应该做正确的事。”
　　“天真。”
　　对此，宫本只是嗤笑了一声。
　　“人得活在这世上，才有工夫考虑做不做‘正确的事’。”
　　不想显得太咄咄逼人，杰克吸了口气，抬头看天。却还是没忍住问道：“原来宫本先生是这么想的吗？如果一生都随波逐流地活着，你能发自内心地说自己过得开心吗？”
　　这个问题过于直接了，他做好了迎接怒骂的准备。令他意外的是，对方没有被他激怒，声音听上去甚至有几分轻佻。
　　“快不快乐的，生活就是这么个东西。”宫本弹了弹烟灰，听上去像是想笑，又像在叹气，“人为了活着，总得出卖点什么。精力、时间、身体、真心。当上记者之后，你就没做过违背本心的事吗？”
　　Upside, inside out
　　She's 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She'll push and pull you down
　　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“生活，她有一百种方法逼你下海。”宫本喃喃地说，按灭了手里的烟头，“人活在世上，跟卖春又有什么两样呢？”
　　“就算是这样吧，”杰克反驳道，年轻人拒绝向这番话里的消极和沉重妥协，“可是说到底，人不能出卖良心。宫本先生就从没想过，要做正确的事吗？”
　　宫本没有回答。秋风吹得杰克面颊发冷，干燥空气中混杂着歌声、电子乐、街头揽客和呼朋引伴的声音。欢乐街的纸醉金迷与他们隔着一条窄巷，宛如浮世绘中的另一个世界。或许他不是个观察者，只是他自以为如此，杰克忽然这样想。或许宫本与他自己，也是水族箱里穿梭于彩灯之间，游动觅食的鱼。
　　“不是看在Duke的面子上。”
　　宫本的声音在繁杂的音乐声中沉浮，一开始，杰克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。
　　“啊？”
　　“如果今天遇到麻烦的是萨曼莎，我可不会出面摆平。”
　　杰克愣了几秒，才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。一时之间他太过吃惊，终于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宫本。察觉他的视线，宫本也回过头来。蜃景般流转的灯影映着男人的侧脸，那双灰色眼睛注视着他，就像刚说出谜题的司芬克斯。杰克只觉得脑子一空，就像受到蛊惑一般，向对方低下头去。
　　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会在公共场所做出亲密举动的那种人。可是此刻，一切公序良俗、道德与原则从他心中蒸发殆尽，只留下一个宫本。这可恶的男人没有拒绝杰克，他们在歌舞伎町暗巷的音乐声中缓慢地，深深地接吻，缱绻得让杰克产生了他们彼此相爱的错觉。
　　She'll push and pull you down
　　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这个吻是万宝路的味道。舌尖尝到烟草苦涩的余味，杰克不禁皱起眉头。宫本为此乐不可支，贴着他不住闷笑，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，不许他恼羞成怒地转头就走。杰克独自生了一会儿气，最后，不知怎么回事，他也笑出声来了。宫本的手在他颈后合拢，手心暖烘烘的，让他全身都热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