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vin' La Vida Loca

6

　　意识到监控对面的人是片桐时，宫本笑了出来。
　　是杰克。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。是杰克把他与户泽组的关系告诉了片桐，是杰克让片桐开始怀疑他。
　　理智告诉他，这未必是杰克说的。或者这个陷阱根本没有特别针对某个人，只是他被户泽的匕首抵在背心，不得不愚蠢地跳进来了而已。
　　就算这样告诉自己也没有用。他知道，自己心里的某个部分已经相信，告密的人就是杰克。
　　虽然杰克在所有人面前都试图隐藏自己的那一面，但没有人比宫本更清楚，年轻记者的心里始终都存在着顽固的信念，以及为了信念不惜抛弃义理人情的冷酷。
　　毕竟你们无话不谈嘛。宫本自嘲地笑笑，想起杰克穿着道场租来的衣服，手腕脚腕都露出一截，坐在他旁边笑着问他，你嫉妒了？
　　他的确在嫉妒片桐。
　　将户泽晋三与他的关系告诉杰克时，他就想到了可能的后果。事后，他甚至考虑过最糟糕的发展。也做好了迎接后果的心理准备。
　　可事到临头，他突然发现，自己竟连想都不愿意多想一下杰克出卖了他的可能性。
　　生活，她逼迫你，无数次打倒你，又要你无数次站起来，只为了那一点点甜蜜。
　　这也许就是宿命，宫本想。在这一刻不可避免地，对着自己的心，承认了爱情的苦痛。
　　他看着监控镜头，又或是朝向那看不见的命运，缓缓露出个苦涩的笑容。


　　杰克匆匆走出报社后门，在扑面而来的秋风中打了个哆嗦。他左右张望了一下，在大楼角落的露天吸烟处找到了宫本。
　　秋天的大风吹走了云，东京今天天气很好，天空一碧如洗，将行道树的黄叶映成闪烁的金色。阳光洒在宫本的侧面，刑警手里捏着一支烟，却没有吸，男人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，不知在想什么。
　　杰克没来由地有些担心打扰对方。但他看了看表，还是“哟！”地出声打了个招呼。抬头看见他时，男人脸上那心事重重的表情消失了。宫本被大楼玻璃外墙的反光照得眯了眯眼，笑嘻嘻地对他招手。
　　“在忙？”
　　上班时间，吸烟处除了宫本以外没有其他人。杰克走到宫本身旁，一直到远低于正常社交礼仪的距离才停下来。杰克告诉自己，都是他急着下楼，没穿外衣，而对方藏蓝色的皮夹克看起来太温暖，这才吸引了他。
　　他想骗谁呢？靠近对方，这件事似乎变成了杰克的本能，就连在公共场合都难以完全克制。他跟年长男人肩靠着肩，手肘碰着手肘站在公共烟缸前，一边懊恼，一边不由自主地觉得满足。
　　“有点，有事？”
　　“没什么事。”宫本放松肩膀，稍微靠向他，站姿懒散。“下午局里没什么事，就溜出来了，刚好路过这附近。想问你有没有空，晚上去喝一杯？”
　　还好，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。但这番话没有让杰克完全放下心来，刑警的态度很随意，跟平时没什么两样，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。年轻记者的目光扫过烟灰缸，今天已经被上班族和路人摧残过好几轮，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。他一眼就看见顶上至少有五六个一模一样的万宝路烟头，粗暴地摁成一堆。
　　这个人到底在报社楼下站了多久？
　　他不由得多看了宫本几眼，没看出什么端倪，这才松了口气。
　　“今天不行，有个专题的稿子要赶，晚上恐怕得加班。”
　　“啧。”宫本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，“不会是你那个黑道专题吧？”
　　“不是，是组里的选题。”想起加班的事，杰克唉声叹气地说，“跟同事们一起加班赶稿。”
　　宫本“嗯”了一声，又吸了口烟，“做正确的事，是吗？其实对新闻记者来说，黑道题材实在不是个好选择。”
　　杰克听得一头雾水，不明白这句话是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。不过，对自己工作内容突如其来的评点可没法置若罔闻，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：“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了解真相，不管这真相关于什么，有多残酷。”
　　“黑道。”宫本沉吟着说，撇开头去吐烟，“就像烟草，刚开始你以为没什么，甚至你还讨厌烟味。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，连抽身都难。”
　　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，宫本似乎斟酌过字句。但这依然很明显是来自年长者的说教，杰克愀然移开视线。我不像你，他恨恨地想。玩弄人心的家伙，你就不怕遭报应吗？
　　虽然这样想着，他脸上却一点都没带出来。不想与对方在这里拌嘴，杰克只是闷闷地说：
　　“我会自己把握好度。”
　　不知想到什么，宫本嘲讽地轻笑。“这种想法就很危险。”
　　风送来轻微的食物香气，可能是从大楼底商便利店吹来的关东煮的味道。说不定是错觉，但杰克还闻到了面包香。他选对了上风位置，虽然身在吸烟处，倒也没闻到什么烟味。
　　“为了跟黑社会打交道，你有时候会帮他们一点小忙吧？你有没有想过，帮了他们的忙，你自己也会成为间接的加害者？”
　　杰克当然想过这一点，但，
　　“这是必要的牺牲。”
　　幸运的是，他入行时间尚短，还没有真正为了新闻而做出波及其他人的残酷之事。
　　“为了真相？”
　　“为了真相。”
　　他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坚定一些，对这件事没有实际上那样担心。然而或许是出于刑警特有的敏锐，又或许单纯是出于对杰克的了解，这没能骗过宫本。
　　“为救百人牺牲一人，为救万人可以牺牲百人。到了那个时候，你还能坚持自称‘正确’吗？”
　　宫本看着他，灰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。杰克感觉到心跳快了几拍。他硬起心肠，不能为这个男人的话动摇，那太使人迷惑，也太危险。就像伊甸园的蛇吐出分叉红舌，甜蜜，却含着剧毒。
　　宫本看着他的表情很奇怪，就像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，或凝视着死亡本身。
　　诗的本源是什么？是爱与死，以及爱与死的悖论。一切诗歌都源自厄洛斯和塔纳托斯。祂们本身，及其交织之理，此乃唯一主题。
　　大学时代读过的艾丽卡·琼浮现在脑海中。杰克有点困惑，不确定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想到死。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亲近之人的死亡，这个词对他来说，只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而已。不知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，宫本忽然靠近他，猝不及防地按住他后脑勺，在他的嘴唇印上个亲吻。万宝路的气味遽然接近，又立刻离开了。
　　男人在他下唇咬了一口，苦涩的烟味在唇齿之间扩散开来。杰克吃了一惊，被放开后还瞪着对方，几秒钟后，才慢半拍往后退了一步。他急忙环顾四周，见没人经过，不禁松了口气。
　　大概是戏弄他很好玩吧。宫本哈哈大笑，将只剩一小截的烟按进那叠烟头里，拍拍他的肩，就大步离开了。
　　杰克还在生气，本来不想理宫本。他目送着男人，在莫名其妙的冲动下还是对那个背影喊了一句：
　　“回头有空约你！”
　　宫本没回头，只是扬起右手，在空中挥了挥。
　　几片落叶在风中打着旋，从杰克脚下飘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