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vin' La Vida Loca

7

　　宫本的死讯是片桐告诉杰克的。
　　那几天发生的事太多：户泽组的人找上门来，威胁杰克不要再碰关于他们的新闻，还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；片桐也遭到户泽组的恐吓，把家人远远送走；不知什么人在他家门口放了一卷录影带，波琳娜死了；采访外交次长；报社火警，报道取消。在处理这些事的时候，杰克一直有种不真实感。或许是被揍了一顿之后，内啡肽过量分泌的结果。他总觉得这就像是一场即兴戏剧，每个人的表演都夸张而悬浮。
　　他没怎么思考宫本死去这件事，一方面，他没时间，也不愿意细想，一方面是这件事对他来说，至今仍像是一个恶劣而荒诞的玩笑。又或者，有时他在一闪神间想，是因为他时刻警醒自己，不能在这段关系中沉溺太深吗？在听到宫本的死讯时，除了震惊，他竟然没有太鲜明的感觉。
　　他甚至安慰了片桐。老警察在提到宫本时悲痛而自责。
　　“他本想辞职谢罪，远离这些是非。是我硬拉他回来，要他去套户泽的话。”
　　“不是你的错，”杰克说，同情地看着对方，“这是宫本自己的选择。”
　　“我本以为他不会答应，”片桐面色沉痛，眼里含着泪光，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。”
　　几天后，他从片桐那里看到了发现宫本的现场照片。杰克不清楚片桐对他跟宫本之间的关系了解多少，或许是对他的体贴，那张照片里没有尸体，只能看见凌乱的酒店房间、针筒和男人失去力气的手臂。沙发和地面上散落着宫本的个人物品。
　　“他——的表情——看上去没有受到太多折磨”，片桐字斟句酌地说，听起来比几天前那个夜晚冷静了许多，“至少我希望是这样。”
　　杰克没有立刻回答，他还在看那张照片。
　　甲基安非他命。
　　调查毒品的警察死于毒品，这仿佛是来自户泽晋三的残忍嘲讽。宫本的直属上级赶到了现场，连这位不明就里的警部也看出事有蹊跷。因为同事们都知道，宫本讨厌针头。
　　杰克不知道宫本的这一面，他忽然意识到，自己对宫本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。
　　后来杰克想，或许是因为宫本，那时他才没有拒绝陪线人吸毒的荒谬要求。甲基安非他命，他看着手里小小的塑料袋，这一撮粉末能轻易地让人如上天堂，或直坠地狱。
　　那对他来说其实是个极度失常的决定。使他深深吸进那一口烟气的不仅仅是萨曼莎的催促，还有来自杰克本能深处那奇怪的，自我毁灭的欲望。
　　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冲动。
　　宫本，那个时候，你是这种感觉吗？
　　毒品带来的欣快感使人飘飘然的，他想起宫本，只觉得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意识变成了万花筒，碎片里是五光十色的面孔，越是去看，就越是看不清。快感中夹杂着恶心，但他无暇注意，他沉醉在这场病态的美梦中，像细嗅一朵尸骨上开出的花。
　　神奇的是，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去找线人的目的。咏美，永远可靠的咏美前辈，女人一眼看出杰克的状态，将他推搡出办公室的大门，命令他在恢复正常之前不许回报社。
　　他摇晃着走在歌舞伎町街头，不确定自己是怎么走来这里的。脑海中旋转的光影逐渐停止下来，留下一些片断的画面。
　　有时候，杰克痛恨自己过于敏锐的观察力。霓虹灯照着他的眼睛，像无数个欢愉的应许，他偏偏要在这时想起那张照片，那个房间，那只手。
　　手旁的柜子上随手扔着一只眼熟的打火机。那是杰克送给宫本的礼物。
　　宫本夹着烟，似笑非笑地看他。
　　“难道我还天天带在身上吗？又不是什么定情信物。”
　　骗子。
　　“先生？”
　　杰克回过神，发现自己正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前发呆。他急忙扫了眼墙上的货架，鬼使神差地说：
　　“一包万宝路软红。”
　　现在他站在便利店门口。歌舞伎町的霓虹吞没了天上的月光，像彩色的潮水纷纷向他涌来。拉丁天王红得发紫，纷繁热闹的音乐中，听得见舞曲轻快的节奏。
　　Upside, inside out
　　She's 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She'll push and pull you down
　　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一时之间，杰克觉得有些茫然。明明来过许多次的欢乐街在他眼里显得格外陌生，他不明白，自己为何来到这里，接下来又要去往何处。
　　冰毒的劲儿还没全消失，杰克的手指颤抖着，几次才点着了烟。他没来得及思考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熟悉的辛辣烟气刺痛了喉咙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。
　　个子高挑，脸上还有淤青的外国人穿着西装站在歌舞伎町街头，弓着背脊，咳出了眼泪。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场面十分滑稽，不由得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。
　　多好笑啊！名叫宫本仁的男人唯一一次想要去做正确的事。而这件正确的事，却把他给杀死了。
　　Her lips are devil red
　　And her skin's the color mocha
　　She will wear you out
　　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Livin' la vida loca
　　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呜咽。杰克·阿德尔斯坦在路灯的影子里缓缓蹲下身去，单手捂着嘴痛哭失声。